蓝袍先生

本书是“百年中篇小说名家经典”丛书之一种，收录了当代有名作家陈忠实两部中篇小说代表作《梆子老太》《蓝袍先生》。
《梆子老太》主人公黄桂英，因脸狭长一出嫁便成了梆子井村的“梆子老太”。她因不能生育而嫉妒有儿女的人，甚而幸灾乐祸地总想有人能和她一样；因自己生活拮据而妒忌家境稍好的人，出入邻里家总在恶意满满地偷窥。她成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盼人穷”。在极左思潮的政治运动中，她的各种留意和举报成为“有觉悟”的表现，因而走上政治舞台成了贫协主席。因她的举报，年轻有作为的村干部成了新地主分子；因她的证明，在外工作的、在部队上即将提干的前程尽毁，返乡务农。拨乱反正后，梆子老太虽然不甘心也不理解，还是不得不退出了历史舞台。作品在引人的故事中，深含了醒人的题旨。在梆子老太的命运悲剧中，渗透的是对社会与人相互改变的后果的历史反思，包孕的是对政治与人相互利用的遗患的深刻批判。
《蓝袍先生》：“蓝袍先生”徐慎行，为遵从“耕读传家”的家训，做一个继承父业的“人师”，从小便遏抑着活泼的天性，后又被配以丑妻以绝色念。成年之后迎来全国解放，人民当家作主的新时代，人民教师的新职业，使徐慎行看到了过去人生的封闭与褊狭，终于脱掉身上的蓝袍长衫，过起正常人的自由生活。但好景不长，“反右”运动时因给校长提意见，刚入教师行列的徐慎行被打成了“右派”。从此，他从谨言慎行到唯唯诺诺，从拘束的青年熬到凄凉的中年，又步入孤寂的老年。“W革”之后，社会拨乱反正了，徐慎行的“右派”也改正了，他可以脱下蓝袍自由参加活动了，“却无法把他蜷曲的脊骨捋抚舒展”。

陈忠实，1942年生于西安市灞桥区，1965年初发表散文处女作，1979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已出版《陈忠实小说自选集》三卷、《陈忠实文集》七卷及散文集《告别白鸽》等40余种作品。《信任》获1979年全国短篇小说奖，《渭北高原，关于一个人的记忆》获1990－1991全国报告文学奖，长篇小说《白鹿原》获第四届茅盾文学奖（1998），在日本、韩国、越南翻译出版。曾十余次获得《当代》、《人民文学》、《长城》、《求是》、《长江文艺》等各大刊物奖。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

梆子老太
蓝袍先生
走向《白鹿原》的重要过渡
――略论陈忠实的中篇小说
白烨

    梆子井村的梆子老太死了。
     头天祭灵，二天入殓盖棺，三天下土埋葬，这是目下乡村里贫富皆宜的丧葬仪程。 这样照例一来，梆子老太刚一倒头，活人们趁着尸骨未冷，臂腿未僵，紧张地给死者洗脸洗手剃额剪指甲，穿戴起早已置备停当的老衣。 在儿女们一阵高过一阵的悲恸的哭声中，安置起灵堂。用半升的小米做成的“倒头饭”献上了，意在死者吃饱之后，有劲走向阴世漫长的道路；彩纸扎成的童男童女已经侍立在灵堂两侧，准备给刚刚踏入冥国地界的梆子老太引路；招之即至的阴阳先生掐毕时辰，写过“亡期”纸牌(相当于讣告)，又把一副白纸对联贴到街门门框上……屋院里外，紫香缭绕，蜡烛明灭，焚燃阴纸的黑色纸灰在院里飘落，弥漫起悲怆的丧葬气氛来了。
     梆子老太的男人景荣老五，压抑着死别的痛楚，保持着一家之主的理智，和近门亲族的几个老年女人忙着安置这一切。现在不是他大放悲声的时候，关键的关键是把丧事安排稳妥，不出意外。好在这一切都进行得顺利，没有大的纰漏。
     第二天午时入殓盖棺，板钉钉死，骨肉之情就永不复见了。 在儿女、亲属男女混合的近于癫狂状态的哭声中，景荣老五使劲睁开泪水模糊的老眼，很后一次瞅一眼和他过活了一生的梆子老太僵硬灰黄的睑孔，就被人从棺材旁边拖走了，随之听见“哐当”一声压上棺盖，斧头铆击板钉的声音……悲痛是人之常情，而作为一件必办的丧事，这一切也进行得顺利，没有出现偏差，景荣老五倒也心安。
     问题出在第三天出殡埋葬的时候。
     梆子井是个小村庄，历来死人的坟地都选择在村庄背后的塬坡上。 坡陡路窄，抬一副灵柩上坡，就需得全村精壮男子一齐出动，前拽后拥，左右帮扶，半路上易人换肩，才能保证棺柩在一路不挨地面的严格的忌讳下送到坟地。这样的地理条件就约成了这个村子的一条习俗：凡遇丧葬，不用邀集，所有男人都自觉前往，宁可劳力过剩而空闲，毋使人手紧张而把灵柩搁置在半路上，谁家也难保不遇丧葬之事而用着旁人的时候。 还有一层意思，即是给予自己同在一个街巷里生活了半生的死者的坟地培一锨土，表示庄稼人的一点哀思，一种古朴的乡亲情谊啊!
     乡村人至今遵循着午时入葬的迷信习律。眼看午时已到，景荣老五看见自家街门外的土场上，只有三五个尚未成年的娃娃掮着铁锨在晃悠，他有点沉不住气了，急得在屋里院里出出进进，慌急不安。眼睁睁等到午时已过，仍然不见人来，灵柩冷漠地停放在屋子中间的灵堂上，不能启动。队长龙生在村巷里吼喊人的声音，使景荣老五愈加惭愧和惶惑了。拒葬――很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景荣老五心里不能不承受这个既成定局的事实。
     这是令死者的亲属很难承受的耻辱。只有生前在世时劣迹深重的人，死后才有可能招致如此的冷遇。小小的梆子井村，人们只记得清末民初年间发生过一桩死者无人拾灵的事情。那是梆子井村的一个土匪被外村人打死了，村民们耻于为这个败坏了村风民俗的恶人尽此劳举，致使土匪陈尸三天而不能“入土为安”。 土匪的三个儿子齐刷刷跪倒在十字街心，替代土匪老子向乡党村民赎罪赎过，直到尚未成年的小儿子因羞愧冷冻而倒地昏迷，才感动得村里几位长老出面吆集起人手，把土匪被钉得遍体伤痕的尸首草草塞进坟墓……
     景荣老五蹲在房檐下的台阶上，年近七十的老人的皱脸，皱得更紧了，脸色蜡黄，眼睛痴杲，胡须颤抖，已经忘却悲伤，转化为怨恨死者的强烈情绪了。她眼睛一闭，直挺挺躺在棺材里，等待活人把她埋进地下，不曾考虑把难以承受的耻辱留给她的男人和儿女了!
     “甭急，老爷。”生产队队长龙生从街门外走进来，用明显的强装的镇静口气宽慰景荣老五说，“人马上就来咧!唉!现时实行责任制，人都贪着自家的庄稼活儿……”
     景荣老五没有搭腔，仍然直勾勾盯着冷冷落落的街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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