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你手机里的我

俄罗斯当代作家格鲁霍夫斯基的《文本》是一部现代版的《罪与罚》，由无辜的获罪和非法的惩罚构成的小说情节起伏跌宕，扣人心弦。被冤入狱的主人公伊利亚刑满后回到故乡，却发现已经回不到过去的生活，复仇之后他拿着落在他手中的死者的手机，充当起了死者。当几乎可以成功逃离一切时，他又面临艰难的抉择……

德米特里·格鲁霍夫斯基，1979年生，俄罗斯当代畅销书作家、记者。毕业于耶路撒冷大学新闻和靠前关系系，主要作品有《地铁2033》（2005）、《黄昏》（2007）、《地铁2034》（2009）、《未来》（2013）、《地铁2035》（2015）、《活在你手机里的我》（2019）等。

《活在你手机里的我》无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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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户映照出十一月苍茫的暴风雪以及模模糊糊的云杉。电线杆像黑白电影里的镜头一幅幅滑过，让人眼花缭乱。窗户映照出的俄罗斯，与从索利卡姆斯克索利卡姆斯克是俄罗斯彼尔姆州第三大城市，位于中乌拉尔山西坡，卡马河中游卡马水库北端。延伸出来的那个俄罗斯一模一样：同样有云杉、白雪、电线杆，接着是林中空地中歪歪斜斜的木屋、火车站以及看起来像缺乏维生素的两层砖墙小楼，同样是——成千上万密密麻麻的云杉，它们矗立在道路两旁——像铁刺缠绕，让人无法通行。但在窗外这个广袤无垠、千篇一律的俄罗斯自然造物里，隐藏着它所有的实力、雄伟和魅力。真他美啊！
     “你打算做什么？”
     “我要活着。你呢？”
     “我想杀了他。”
     “嗯。可我原谅了他。我现在想活着。可以再借用一会儿电话吗？妈妈不知为啥没接。”
     ***
     雅罗斯拉夫尔火车站弥漫着新鲜空气和内燃机炉渣混合而成的浓烈气味。当你闻过卧铺车厢里的酸腐味，火车连廊里的烟熏味、铁皮味和甜腥的尿液味后——这里的空气实在太充足：氧气过量，一下子像浓茶一样浸润大脑。
     莫斯科也是如此，它在云杉道的尽头像浩瀚的宇宙一样对外来者敞开胸怀。裹得严严实实的人们跳出车厢，跨过沟壕来到站台，卸下用胶带捆扎的中国式方格旅行箱，然后双手将它们抓住，沿着月台往远处四散而去，就像强击机沿机场跑道起飞一样。远处烟雾朦胧，迷雾中的宫殿、城堡和高地，都向外来的人们散发出微弱的光芒。
     伊利亚比谁都不着急，他在人流中无须用力——随波逐流即可。他嗅着莫斯科的天空，时不时地抬起有些生疏的双眼看看远方，暗自吃惊。外面很亮，像童年时一样。十一月阴沉的莫斯科刺得他眼睛发痛。
     他到莫斯科了，但还没进城区。火车站还只是在郊区，它污渍斑斑，像被油盐浸过。不过，就像孟加拉国使馆不管怎么说都属于孟加拉国领土一样。
     站台的尽头设有通行检查。伊利亚习惯性地越过别人的脑袋远远看见了岗哨。灰色的制服，油腻的嘴脸。锐利的双眼在搜寻着，似乎能一眼看穿。这个，这个，这个。甚至有拴着链子的工作犬：与警犬一模一样。但显然，它不是真正的警犬。也许只是嗅嗅毒品、之类的东西。但它可是能嗅出恐惧的。
     伊利亚开始眼望空处，避免遇到别人直勾勾的目光，也避免自己盯着别人看。他开始什么也不想，避免流露出任何迹象。
     “年轻人！”
     他立刻顺从地呆立在那里。他们怎么认出他的？根据皮肤的颜色？驼起的背?或者低垂的头？就像狗识别出野兽那样？
     “请过来。出示证件。”
     他递上护照。他们翻到备注页，呵斥着问话。
     “从哪儿回来的？”
     撒谎还是说真话？他们是不会检查的。我就说自己去了……去了某地。休假。去奶奶家。出差。他们怎么检查呢？
     “服刑了。执行判决。”
     “释放证。”
     他们立刻换了一种口气和他说话。主人式的。
     他掏出证件。中尉拿着证件转过身子，朝无线电台嘀咕着，同时听着那边的答复；伊利亚默默地站着，没有争辩。他清白无辜。从头到尾服满了刑期：曾被拒绝假释。
     “改造好了，伊利亚·利沃维奇？”中尉终于转向他，但没归还证件，不知为何将其对折起来。
     莫斯科在中尉的背后越来越远，缩成一团，天空也越来越狭小，卷了起来。人群的喧闹声和汽车的轰鸣声渐渐平息。中尉及他的大肚子、油迹斑斑的胸膛、丑陋的嘴脸，取代了整个莫斯科。伊利亚似乎知道：他什么也不会对他做。只是想让他感觉到他有权力。那样他会舒服一些，也就会放了伊利亚。他现在是在捍卫自己的权力，他正是为了这个才来上班的。
     “是的，长官。”
     “回居住地？”
     “回洛勃尼亚。”
     “户口地址是？”
     “仓库大街，六号。”
     中尉查了护照，毫无必要地将备注页揉得皱皱巴巴。他可能与伊利亚年龄相仿，但肩章让他看起来更老一些，尽管伊利亚——而不是他——这七年来每一年过得都顶三年。
     “你是回家呀。你有这个权利。”他哼了一下，“第二百二十八条即俄罗斯刑法第二百二十八条。，”他读完后说，“款。是什么？款。提醒我一下。”
     “准备。销售。我只是准备销售而已，长官。”
     伊利亚看着他下巴下方一点的位置——这是个特别的位置，谈话时应当看着工作人员的这个位置，不能盯着眼睛或地板。
     这个混蛋在拖延时间，他喜欢让时间为自己折腰，就像他折弯铁丝一样。
     突然工作犬开始朝着一个疲惫不堪的塔吉克人狂叫，这个塔吉克人带着像所有人那样的方格包。
     “好了。不要忘记去登记，”中尉把证件塞给伊利亚，“而且以后别再做生意了。”
     伊利亚点了点头，走到一边，把证件收进自己温暖的衣服内袋里，刚才被盘问时，他本人也想藏进这个口袋。中尉已经开始忙着盘问塔吉克人了，塔吉克人更有希望。
     他通过检查了。
     受挫的世界逐渐恢复知觉，开始有了声音。
     但现在，当伊利亚接近莫斯科时，他满眼全是从远处的火车上看不见的民警。火车站的广场上，地铁站的入口处，汽车站的小亭子里。一群一群，全都长着警犬一样的眼睛。不过，问题可能不在于莫斯科，而在于伊利亚本人。
     ***

致中国读者 亲爱的朋友们！ 我从遥远的国家——俄罗斯给你们写信，你们根本不了解这个国家，或者说，可能你们自以为很了解它——就像我们在俄罗斯自认为了解中国一样。但当我漫步北京街头，与我的中国朋友们聊天时，我才明白，我对中国完全一无所知，它要复杂得多，令人吃惊得多，最主要的是——比我想象的要人性化得多，我是从杂志和纪录片中获得的对你们国家的看法。 可你们所知道的那个俄罗斯——有红场、列宁墓、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俄罗斯，旧电影里那个浪漫神奇的俄罗斯，苏联及其未实现的乌托邦的继承者——它并不存在；它也许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外国游客通常都会被安排沿着固定线路参观——这是列宁墓，这是带金色洋葱头的东正教教堂，这是地铁，这是礼品店，就在这里买带五角星的防寒帽吧，还有套娃。这是推荐的俄罗斯餐厅：有红菜汤、俄式饺子和沙拉。不要远离旅游团。不要打断导游的话。 你们从旅游大巴窗户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莫斯科人，就会想：这些奇怪的人，如此像我们又如此不像我们，他们也许有自己的生活，真正的、独一无二的生活。他们有房子、工作、初恋、与丈夫或妻子的争吵、孩子（起初他们害怕有孩子，可现在只为他们而活）。所有这一切，也许根本不像我们的生活——但同时又与我们的一模一样。 当我开始写这部小说时，我的最主要任务是捕捉并描绘出我的国家，我的莫斯科市，我的时代最真实、最准确的肖像。甚至不是肖像，而是快照。以前我会说——是“宝丽来”拍的快照，而现在我会说——是“苹果手机”拍的快照。 知道吗？美国电影里的中学生经常做“时间囊”，拿一个铁皮盒子，往里面放上自己珍视的东西——心爱的连环画、玩具、中学时代的作业本、来自心爱的姑娘或男孩的信——然后埋入自家的院子里，二十年后再挖开回忆过去的自己。我想在这本书中制作的大概就是这样的“时间囊”。我从我们今天的生活中提取最真实的东西——公交车里各种各样的谈话、单元楼入口处的文字、电视新闻、广告、各种灾难和喜悦、俚语、俄罗斯生活中鲜活的主要问题——然后把它们焊入这个时间囊里，焊入自己的小说。 当你们读这部小说时，你们也许会觉得我写的内容不可能发生，因为这不像那个童话般的俄罗斯，那个你们从旅游大巴的窗户和明信片上看见的俄罗斯。但无论我从俄罗斯读者——大学生、演员、警察、过去的囚犯、政治家和新闻记者——那里听到多少反馈，他们全都表示：这本书里的一切与生活中的一切一模一样。这些反馈是对我优选的肯定。这意味着我的主要意图达到了。 欢迎光临真正的俄罗斯。 致礼！ 德米特里·格鲁霍夫斯基 译者前言 德米特里·格鲁霍夫斯基对于大多数中国读者来说，可能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但对于读过《地铁2033》《地铁2034》等“地铁”系列小说或喜欢4A Games游戏软件的中国读者来说，这应该是一个非常熟悉的名字。作家的很多书名乍看给人一种非严肃作品的感觉。事实上，这是一位非常严肃的年轻作家。“地铁”系列小说虽然在形式上属于科幻小说，但在内容上属于带预言和警示作用的反乌托邦小说。正因为如此，“地铁”系列小说在国内外都引起了读者不小的反响，而由小说改编的4A Games游戏有“俄罗斯后启示录游戏”之称。作家2017年的最新长篇小说《活在你手机里的我》荣获“21世纪年度最佳外国小说”。 在当代俄罗斯文坛，某部作品获奖并不意味着它具有可读性。本人作为一名十多年深陷于俄罗斯后现代主义文学旋涡的研究者，对当代文学作品的“不可读性”深有体会。所以，接到翻译任务后，我是带着一种必死无疑的心态开始阅读和翻译这部小说的。小说开篇段似乎印证了我的直觉，但从第二段开始就紧紧地攫住了我的眼球和心灵。在高度集中和连续的三个月翻译期间，我独自在莫斯科大学访问学者的宿舍里，一次次感受到心灵和灵魂的震撼。翻译完整部小说，我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这是一部当代版的《罪与罚》。 小说的情节并不复杂。一个青春逼人、风华正茂的莫斯科大学语文系学生，只因为在夜店用言语顶撞了突击检查毒品的警察，而被诬陷栽赃，被迫承受了七年牢狱之刑。七年斩断的不仅仅是男主人公的青春，还有爱情、亲情、友情。母亲的突然离世，女友的冷酷绝情，朋友的另眼相看，还有陀思妥耶夫斯基主人公式的贫穷，将男主人公逼上了复仇之路。他企图用“以命还命”的思想和行动，补偿自己痛失的一切，尤其是痛失的母爱。然而，杀人复仇的紧张瞬间过后，他的内心却跌入深渊之中，感到无比恐惧，得了“杀人后遗症”。而无意间落入他手中的死者的手机，又让他不得不开始扮演死者本人的角色，来应付其母亲、女友、同事等人的纠缠，从而牵连出死者生前的所有生活、工作和情感。当深陷死者的身份不能自拔，男主人公真正站在死者的角度体验到了他的情感，爱上了他的所爱，恨上了他的所恨。原本对生死早已看透，打算复仇后自我了断的主人公，不由自主地肩负起了死者本应肩负的情感责任，开始“复活”，对生命和生活的渴望也越来越强烈。因此，尽管他在无数次与自己心灵对话后得出的结论是自己杀人没错，他只是成功地按照自己的方式主持了正义，但他仍旧对当初复仇行为的冲动和不可挽回感到后悔。这种后悔加重了他的良知和责任感，让他暗地里做出了种种“赎罪”的行为：暗恋死者的女友并保护她肚子里死者的孩子，安慰牵挂和惦念儿子的死者的母亲，调节死者与父亲恶化到极致的关系。然而，当“赎罪”近乎成功，他也几乎为自己赢得了通往二次生命的“机票”，却不得不在自己的生命和死者女友的生命之间做出选择。 小说堪称当代版的《罪与罚》，因为它涉及的也是青春与死亡、自由与监禁、公正与专横、贫穷与权贵、杀人与自杀、复仇与忏悔等一系列矛盾主题，拷问的同样是俄罗斯社会的法制、人性、道德、良心、家庭等方方面面的问题。但小说比《罪与罚》更具悲剧性，更令人绝望。拉斯柯尼科夫杀人后仍旧有母亲和妹妹作为心灵寄托，有善良真诚的女友索尼娅诉说恐惧，有自首和服刑的方式换取生路，有基督信仰来获得灵魂救赎。而男主人公伊利亚杀人后既没有任何心灵寄托，也没有女友可以诉说恐惧。对于一个刚刚经历了七年牢狱之灾，且在牢里经历了生不如死的屈辱和痛苦的青年来说，重返牢狱不如自毙，因此他也没有自首和服刑换取生路的可能性。而在信仰缺失、唯利是图、一切以钱权为导向的现代社会，根本无法谈及信仰的救赎力量，只能依靠个人的良心。有良心的伊利亚能救赎别人，却无法救赎自我。死亡是他唯一的出路，这既是不公正的当代俄罗斯社会将他逼向死胡同的结果，也是他个人的一种道德选择，因此小说以警察对他的围攻捕杀和他自杀的混乱场面悲剧收场。 小说属于典型的现实主义作品，更准确地说，属于当今批判现实主义作品。小说对当代俄罗斯社会现实的批判显而易见，比如警察的为非作歹和监狱体制的混乱无序，权贵阶层的狼狈为奸、荒淫无度，毒品买卖和黑社会势力的猖獗，青年吸毒、酗酒、纵欲，家庭和社会责任感缺失等普遍的道德堕落现象。小说同样富含道德教育意义和目的。主人公伊利亚作为一个道德正面形象清晰展现在读者面前，他身上体现出追求正义、善于反省、为爱牺牲、勇于担当等优秀品质。小说的故事情节也跌宕起伏、引人入胜，能让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产生高度的紧张感，激起读者兴奋、快乐、失意、难过甚至哭泣的各种阅读体验。在意义缺失、形象模糊、情节涣散的后现代主义文学背景下，这部现实主义小说让长久受困于令人窒息的环境中的读者突然得到一大股氧气充足的新鲜空气般酣畅淋漓。 与此同时，作家在这部小说中表现出非同一般的遣词造句手法和自由支配语言的能力。小说通篇使用隐喻和转义，将原本不可搭配的词天马行空地组合使用，让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增加了原著的美感，但同时增加了翻译的难度，让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常常有捉襟见肘、黔驴技穷之感。再加上作家为设置悬念、刺激读者阅读兴趣而故意使用的各种语言和文字游戏，迫使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大量查阅词典，求教俄罗斯汉学家甚至作家本人。这同样需要读者在阅读过程中细心体会词语和话语中包含的深意，有时甚至需要将前后文结合起来阅读，寻找情节的前因后果和逻辑联系。 本人不仅用脑、用心，而且用情翻译这部小说。翻译过程中时而忍俊不禁、开怀大笑，时而扼腕痛惜、悲伤不已，情到深处时停笔不译，伏在电脑前哭泣。总之，这是一部能触动人的神经、唤起人的良知、催发人的思考的杰作。希望读者阅读时有如我一样的体验。如果没有，那就请原谅本人的文学翻译水平有限，未能充分传达出原文的语言力度！